4月初的陽光很暖,從涼州街右轉來到迪化街一段,好似進入了另一個的世界,傳統的閩南式建築及西式洋樓交錯紛雜,彷彿穿越回到100年前的台灣。
慰安婦紀念館「阿嬤家」便是出現在這樣復古懷舊的輪廓之中,但同時又為這條古老的街道,賦予嶄新的意義,成為阿嬤們在大稻埕這塊土地上的守護神。
這次帶來婦援會執行長康淑華與深受阿嬤信賴的社工麗芳的採訪,並特別選在阿嬤家進行。館內透著阿嬤們生命的軌跡,以及婦援會的信念,堅持長期陪伴工作能為生命帶來改變的婦援會,至今已陪同慰安婦阿嬤走了 25 個年頭,好似如歌的行板,溫柔而堅持不斷地關懷著阿嬤。
「我想請問兩位是怎麼看待『陪伴』這件事情?」
「我們可能是唯一可以和阿嬤聊這件事情的人,陪伴的力量可以讓受害者的生命可以獲得改變,而他們創傷也得以有機會復原。」
這個唯一的力量包括,理解傷痛、尊重想法、不評價阿嬤的過去,並能願意等待阿嬤敞開心扉,堅定地肩並肩站在一塊,還給自己生命最美好的樣子。
阿嬤們的溫柔堅韌就像折不斷的蘆葦,去年由婦援會出品、導演吳秀菁拍攝〈蘆葦之歌〉,聆聽並見證了她們勇敢的生命禮讚。聽康淑華執行長說,原本以為〈蘆葦之歌〉的觀眾群是 40 歲以上的婦女,沒想到現場卻是以年輕觀眾居多。電影將阿嬤晚年的轉變與力量展現出來,沒有總是憤怒或傷心,相反地,透過婦援會的身心工作坊與社工的陪伴,她們跳舞、參與藝術創作、也充滿笑聲。阿嬤們再平凡不過的晚年生活裡充滿可愛的趣味,令人忍俊不禁;但同時也從她們的談話和表情中,感受到在療癒傷痛過程裡仍透著難受的過去,看到這裡,眼淚也會不禁簌簌落下。透過阿嬤的故事,遙不可及的歷史和現今的生命得以重新連結而有了感動。
太魯閣族的沈中阿嬤曾深刻而沉著地說:「日本政府不可能改,他們就像電線桿一樣,你怎麼踢他、打他、罵他,用任何方法都不可能動搖他。但我們還是要去啊!電線桿不會動,但是身邊總有東西會動啊!」她又說著:「我要這樣一步一步走到日本,要求日本政府跟我道歉賠償。」沈中阿嬤一直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她的腳不好,但每次聚會都是由她拉著其他阿嬤共舞,扮演帶動氣氛的角色。這樣活潑開朗的笑容,又是歷經多少次暗自哭泣和委屈才得到的呢?沈中阿嬤天天在後門洗衣服便可見的山洞口,卻是過去被日本士兵蹂躪的地方。太魯閣族非常重視女性貞潔,和丈夫以外的男人發生關係便是觸犯禁忌,阿嬤過去結婚四次,前三任丈夫都是聽到她過去的遭遇後而選擇離婚。
好在沈中阿嬤的兒孫都非常體貼,「長大一點忽然發現,每次我們要回家的時候,阿嬤都會走到門口跟我們說再見,她會一直看著我們,直到車子消失了才進門。」他們對阿嬤的心疼與關愛強烈到超過了萬物,只要有空,孫子們一定會陪阿嬤吃飯或看電視劇。為了可愛的孫子,阿嬤也打起精神,笑咪咪地過著充實的日子,讓生活在最平凡自然的情況中度過,沒有過分的同情,也沒有不自然的目光。
這些婦援會都看在眼裡。
社工時常去拜訪阿嬤,了解她們的生活起居、和他人互動的狀況,並連結當地醫療資源,給予阿嬤實質上的幫助。除此之外,圓夢計畫以及長達 16 年的身心工作坊,也透過攝影、談話及藝術治療等不同的方法,陪伴阿嬤放下過去的枷鎖,找回生命的能量。在秀妹阿嬤的告別式中,諮商師憶起一次工作坊中的對話。諮商師搬兩張椅子給阿嬤,假設一張椅子是日本人,另一張是當年的自己,有什麼想說的話?秀妹阿嬤不帶憤怒卻認真面對兩張椅子分別說:「那些日本人,我原諒你們了;當年的我,我也原諒你了,因為我知道,你真的不是故意被騙的。」原來她恨當年那個無知女孩一輩子,而感佩的是,經歷過社工的陪伴以及和其他阿嬤相處而得的嶄新能量後,「原諒」兩個字原來曾經如此沉重,卻也可以如此輕盈,折不斷的蘆葦在搖曳的風中,擺著最溫柔的波浪。
每位阿嬤呈現出來的樣貌截然不同,有堅毅獨立的小桃阿嬤,雖然獨居但將生活打理得非常好。1999年,和婦援會親自前往日本東京地方法院遞狀,面對兩次敗訴卻依舊堅強地說:「官司輸了,我的心沒有輸。」;也有天真可愛的秀妹阿嬤,搭飛機赴日時,興奮地拿免稅品簡章和身旁的康淑華執行長討論哪個化妝品比較好,看著窗外的雲,童趣地說:「好像棉花糖一樣,不知道躺上去是什麼感覺。」;同樣也有像蓮花阿嬤一樣,從不願意談慰安婦,到慢慢放下顧慮,找到力量站出來發聲。
除了丈夫,蓮花阿嬤曾經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過去,就怕別人的眼光。在工作坊與社工和其他阿嬤當朋友後,漸漸學會釋放自己,但仍不願多談慰安婦的那段記憶,不過倒是說起婚後面對自己扛起重擔養家的過去透著無奈卻又堅定的語氣。社工們從這裡看到了,阿嬤在參加工作坊前早已具備的生命的韌性與強度。蓮花阿嬤就算站出來以實際行動支持慰安婦運動後,心中還是有矛盾,她一直擔心如果被人看不起該怎麼辦,不只是平常往來的鄰居,也擔心子女的看法。面對自己母親的過去,她的女兒表達出自己對阿嬤的疼惜與理解,但之前只是隱約聽過父親提過,一直到開始和婦援會接觸後才知道蓮花阿嬤以前的故事。
「難道你們陪伴的角色和家人的角色不會有所衝突嗎?」麗芳想了一想,說道:「在早期我們開始接觸阿嬤時比較會遇到這樣的矛盾,她們願意站出來但家人卻不支持,也不鼓勵阿嬤們參加活動。不過多數人,像蓮花阿嬤家一樣,大部分不會在家裡談這些事情,所以他們更能知道,婦援會就是在陪伴阿嬤面對過去的事情,他們對我們的幫助也多半是抱持著支持和感謝的態度。」隨著陪伴阿嬤的時間加長,原先不能諒解的家人也漸漸開始接受婦援會的角色,甚至也有些家人會一起和阿嬤參加婦援會的工作坊及出遊活動等,令康淑華執行長說起這段時十分欣慰。
不管阿嬤們是怎樣的面貌,康淑華執行長和麗芳一致認為,她們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讓社工們在陪伴的同時,也感覺到阿嬤也同樣在陪伴、滋養自己。工作上的挑戰和挫折不勝枚舉,但能讓康淑華執行長和麗芳繼續堅持在崗位這麼久的原因,也正是阿嬤的堅強與笑容,得以一次次重新點燃阿嬤周遭人們對生命的熱情以及能量。
「談論到『慰安婦』,你想到的是什麼?」這在採訪前,是我一遍遍詢問自己的問題。仍有人對慰安婦仍抱持著刻板印象,或者又有些人對她們的認識僅限於歷史課本,闔上課本後,好像這一切都沒發生過。過去的歷史很遙遠,但阿嬤卻離我們好近;日本政府的回音遙遙無期,但阿嬤的生命卻不斷在流逝消失。她們終其一生都在等待,等待戰爭結束這場惡夢,等待家人鄰居對自己的指責停止,等待日本政府好好道歉。嬌小孱弱的身軀承載了太厚重的歷史,有人抱撼離世,有人仍在堅持。
台灣有八田與一的銅像,為何大家沒有勇氣力挺慰安婦為她們建立紀念館?阿嬤相繼去世後,現在台灣只剩下兩個願意站出來挺身支持慰安婦運動的阿嬤了,如果沒有人願意再去記得她們的事,是不是阿嬤們過去受的苦、流的淚,都不值得被疼惜呢?如果值得,那從現在開始,請用自然親切的目光,仔細聆聽她們的聲音,並以實際支持的行動完成未竟的遺願,給予她們的歲月圓滿與平安。
我們無法想像在經歷過這樣性暴力後,所造成的生理與心理的創傷是多麼巨大。她們帶著這樣的傷痛努力地生活,要多大的勇氣才足以承受排山倒海而來的痛苦回憶?這也是這次阿嬤家成立的一項很重要的要素,「當 1992 年阿嬤第一次面對媒體時,六七十歲的阿嬤是選擇藏身在黑色布幕之後,這也代表的是她們承受了五十年的家庭及社會壓力,以及對自己的許多擔心與否定。但這二十年來,這些阿嬤逐一走出布幕之後,坦然面對社會,為自己及其他姊姊勇敢發聲。雖然要求日本官方的道歉及賠償始終未有結果,但她們在此歷程中所展現的能量,對於反性別暴力運動帶來許多珍貴的啟發。」康淑華執行長強調。
「性暴力的受害者絕大多數都是女性,但我覺得將『反性別暴力』這件事當成女生的事,那是不夠的。同時也要男性的共同參與,不分性別,一起學習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伴侶、家庭、生活和職場,並讓反暴力成為一種生活態度。」康淑華執行長堅信性別暴力的倖存者,有機會可以成為主動提出訴求的行動者和倡議者,阿嬤也是一樣的,但在台灣社會氛圍仍有很大的進步空間。這正是為什麼阿嬤家的存在是重要的,它不是單純的博物館,而是阿嬤的愛以新的形式被保存和記憶;它不是消極地回溯悲劇,而是主動給人更多堅毅、智慧和勇氣。
這次婦援會為了阿嬤家到處奔波,光是找適合的地點籌建就花了十餘年的時間,這期間遇到原地主產權糾紛沒有解決、都市更新等等問題,每次的困難對他們來說其實都是一次夢想的殞落。但就好像阿嬤在天上保佑般,在大稻埕找到了和阿嬤一起經歷過同個時代的老房子,並透過婦女培力空間、文史展覽間等空間規劃,直接展現阿嬤歷久彌新的女性智慧與勇氣。
康淑華執行長期許地說著:「像慰安婦這樣性別暴力受害者的相關議題,若想要在當代社會被傳播,以阿嬤家這樣的途徑,才更能和年輕人的生命產生連結。我覺得阿嬤家比〈蘆葦之歌〉展現更多歷史真實與資訊,讓更多原本不了解的人在認識阿嬤之後,能開始思考如何在生活中實踐對慰安婦議題的持續關心,並進而落實反性別暴力。」
「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阿多尼斯《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世界很粗糙,歲月也不溫柔,去年 35 位女性站出來指控天才老爹比爾寇斯比性侵迷姦,說明了受害者的自白,可以是最強大的武器。女性在社會中承擔的壓力以及可能的不幸,我們一起輕輕去揉她們一直以來疼痛的傷口,讓她們真實存在過的勇氣不隨逝去的生命而消失,讓她們有能量釋放苦痛且重獲新生,讓更多人能用支持、理解與陪伴去延續她們的力量和勇敢。阿嬤們的青春如凋零的花季不復返,但我們可以為她們努力過的痕跡獻上一朵祝福的花,永誌芬芳。